16 02-2015
修省篇-第四十三則

修省篇-第四十三則

從五更枕席上,參勘心體;
氣未動,情未萌,纔見本來面目。
向三時飲食中,諳練世味;
濃不欣,淡不厭,方為切實工夫。

【譯文】

五更時分睡醒時,返照參驗自己的心性本體,此時如氣能凝然不動,情能寂然不起,才算參驗到自己的本來面目。在三餐的飲食生活中,熟知世間人情味,面對濃厚的人情味不起欣喜之心,面對淡泊的人情味也不起厭棄之念,這才算是確實有了修養的工夫。

【講話】

那箇是「本來面目」?我先引六祖惠能大師對惠明的求法提示,然後再作分析:

惠能大師得法後,辭別弘忍大師,向南行約兩個月的時間,到了大庾嶺。那時有數百人追逐在他後頭,想奪取弘忍大師傳法給惠能的信物──衣缽,其中有一個弘忍座下的僧眾,俗名叫惠明,在家時曾任四品將軍,性情粗魯不精細,極心私慮的在追尋惠能,他比其他追在後面的大眾,先追上惠能。

惠能將被追上的時候,就把惠明所要奪取的衣缽扔在石頭上,對追在後頭的惠明說:『衣缽只是師父表明傳法的信物,難道可以用暴力來奪取的嗎?』然後惠能就隱避入草莽中。

惠明趕到衣缽處,伸手要將衣缽提起時,突然想到自己是為求法而來的,所以就不想去提奪石頭上的衣缽了,對著隱避在草莽中的惠能呼喚著說:『行者!行者!我是為求法而來,不是為奪衣缽而來。』

惠能聽到惠明這樣表明,就從草莽中走出來,在石頭上結跏趺坐,這時惠明上前向惠能大師作禮,請惠能大師為他開示佛法,惠能大師對他說:『你既然是為求法而來,先要摒除心識中的一切緣影,不要有一箇念頭生起,善惡都不要思量,我才為你說法。』

惠明聽惠能大師的指示,就在惠能大師之前趺坐,靜默良久,惠能才開口對他說:『不思善,不思惡,正在這箇當下,那箇是明上座的本來面目呢?』

惠明在惠能大師的提示下,忽然契悟本來面目,又再請教惠能大師說:『從上代祖師以來,所傳的密語密意以外,還有其他的密意嗎?』

惠能說:『我和你講的,經由語言表達出來的就不是祕密了,你若由此契悟返照觀察,窮明自性本源,語言文字所表達不出來的密祕法意,就在你那邊。』

惠明聽了深有契悟,向惠能大師表示:『惠明雖然在東禪寺參學,實在還沒有省悟到自己的本來面目,今蒙指示,如人飲水自知冷暖。』

在這一則公案中,六祖對惠明說法,問一句:『不思善、不思惡那箇是明上座的本來面目?』當一個人善惡都不思量,制心一處而清淨無念時,不就是自己本來面目的顯露嗎?所以要從惠能大師這句話參勘心體,就要在「問在答處、答在問處」作參悟。

本則《菜根談》所提示的:『氣未動,情未萌,才見本來面目。』此中「氣未動(父)、情未萌「母」與「不思善「父」、不思惡「母」」同是指著父母(二分法)未生前的本來心體,禪門參勘心體,只教證取無念心,制心一處清淨無念,即是見性返我本來面目了。

參勘心體的內自證境界,是要從自本心的現量流露,古德說:『思而知,慮而得,不是家珍。』這個「家珍」也就是六祖惠能對惠明所開示的「語言文字所表達不出來的祕密法意」。為引導學人對參勘心體的內自證境界立場有所認識,下舉禪家頓門禪參勘心體的幾點原則供作參究。

1.在無為法,而不談法相:

禪師指導學人參勘心體,其旨只在引導學人體認無為現量境,禪師為避免學人落入法相中思量,常以「繞路說禪」的善巧,導學人直探無為現量境。

下舉一個公案,說明禪師「繞路說禪」的善巧。

唐朝有位慧海禪師,有一天,有人問他:『和尚修道還用功否?』

慧海禪師很乾脆的回答說:『用功。』

問者即請教說:『如何用功?』

慧海禪師說:『飢來吃飯,睏來即眠。』

問者不以為然,對慧海禪師說:『像您說的這樣子用功方式,一切人也都和您一樣的用功啦!』

慧海禪師說:『一切人他們吃飯時不肯好好吃飯,百種須索,睡眠時不肯好好睡眠,千般計較,怎會和我一般的用功呢?』

在這則公案中,慧海禪師說一切人吃飯百種須索,睡時千般計較,即是境上生心,非無為法上的現量境,禪師「繞路說禪」,教人從生活雜念參勘無念的清淨心體,如果連吃飯睡眠時都能不生雜心、不起妄念,那真可謂制心一處,當下呈現的即是清淨無念的心體。

2.在絕對中道,而不落兩邊:

禪師指導學人參勘心體,往往以相對法出擊學人出離兩邊執情,目的是要把兩邊的衝突去除,導學人契悟圓滿的中道實相心體。

既是中道,何以又加「絕對」二字呢?因於中道有所立,即又有所執,就為了這一計執,那本來的中道,就與不中道成為對待的相對法的中道了。所以在相對法上,不但要出離兩邊,連中道亦不立,中邊皆離,方是絕對中道。

在我們的觀念中,總是把相對法分開,物是物,我是我,物我之間的關係是對立的,不能相融,因此產生種種的矛盾、衝突、差別,但是在禪師的心中,相對法是一體兩面的現象,二法是互為因緣,所以二法相融,萬法即在物我合一中,故禪師總是教人從泯除物我的對待,參勘心體的圓融統一心境,在自他衝突去除的當下,呈現的就是圓滿的實相心體。

3.在心行體驗,而不在口說:

禪師指導學人參勘心體,是從實踐心行體驗心學,因為絕對的實際心體,決非言語所能表達,口中能說出的只是實際心體的比量境,決非心行體驗當下的心體實際現量境。

舉箇公案,說明禪師是如何導人出離語言文字的知解,作教外別傳的心體參勘:

古靈禪師在百丈禪師處參悟後,想到自己的剃度恩師還未見道,於是決定回到師父身邊,幫助師父參勘心體。

有一次,古靈禪師幫年老的師父洗澡擦背,隨手拍拍師父的背說:『好一座佛堂,可惜有佛不靈。』師父聽了便回頭一看,古靈禪師趕緊給師父一箇提示:『佛雖不靈,還會放光呢!』

師父只覺徒弟的言行異常,但仍未在徒弟的言下參悟心體。

又有一次,師父在窗下讀經,有一隻蒼蠅因為被紙窗擋住了,怎麼飛也飛不出去,又觸動了古靈的禪思機境,於是藉境作了一首詩偈說:『空門不肯出,投窗也太癡;千年鑽故紙,何日出頭時。』

古靈是用這首詩偈暗示師父參禪應從心地作參勘功夫,不是苦下「鑽故紙」的知解工夫!

這位師父看徒弟參學回來,和他言談總是有點怪異,問徒弟到底在對他說箇什麼道理?古靈才告訴師父,他在百丈禪師處,已參悟心體的本來面目。於是師父就請古靈禪師上臺說法,古靈禪師昇座說法時,把經本一合,只說一首偈:『心性無染,本自圓成;但離妄緣,即如如佛。』

座下的師父聽了徒弟說出心地的實際理體風光,當下勘破語言文字的知解執情,悟見教外別傳的心體本來面目了。

這箇公案,告訴我們參勘心體,縱使引經據典,所說出來的也只是實際心體的比量境知解,絕非心行體驗當下的心體實際現量境,故參勘心體的本地風光,不能在口頭上的知解作傳授,而是在心行的體驗中相印教外別傳的道理。

4.在自心的參究,而不在坐功技術:

禪師指導學人參勘心體,稱之參禪,參禪不取一定的修行外相,行、住、坐、臥皆可參禪。參禪者要修到靜亦定,動亦定;坐也禪,行也禪,四威儀中都在參禪,這才是真正的禪定。

自心的參究是一種「自心內證」的「見性經驗」,也就是本則《菜根談》所提的「參勘心體」,參勘心體的修持,在禪門有「坐禪」的行儀,故結跏趺坐的「坐禪」行儀,往往被人誤會就是參禪的獨一修行方法,以致於不少學人認為「禪只在坐、坐就是禪」,都在坐功技術下功夫。

其實心性的參究不在坐功的好壞,六祖惠能大師開示說:『向外對一切善惡境界不起心,這就稱為「坐」;向內見得自性原本不動,這就稱為「禪」。』所以只要在外境上不攀緣、不著相、不加思量分別,一切時、一切處,行、住、坐、臥四威儀中,皆可自在坐禪而無所障礙。

5.在自己見性,而不在理論知解:

禪師指導學人參勘心體,要見的是本來面目,本來面目的風光,不是從理論知解上存心作意要去見它所能見到的,這份風光是由自本性自然地顯現。

下舉一則禪師封殺理論知解、提挈學人見性的公案:

六祖惠能大師有一天對大眾說:『我有一樣東西、沒有頭也沒有尾,沒有名也沒有字,沒有後背也沒有前面,你們大家還認得這箇東西嗎?』

座下學人神會挺身而出,對六祖說:『這是諸佛的本源,也是我神會的佛性。』

六祖說:『向你說沒有名、沒有字了,你還叫他作本源佛性。你以後有箇茅蓬存身,也只能成為一個「知解宗徒」。』

在這個公案中,六祖封殺神會的知解,是要提挈他拋開知解,直探心體的本來面目。所以禪門祖師的棒喝,都是為了打除參禪學人的知解障礙。

參勘心體就是要透過空觀,不住於空而了萬法,讓自本性自然的顯現,否則再多知解,說得天花亂墜,亦與自本性毫無交涉,正如古德所說:『擬將心意學玄宗,大似西行卻向東。』

故參勘心體絕對不容許意識分別參雜其中,對理論知解,一概用不著。

6.在心境上的破執,而不在指示定論:

禪師指導人參勘心體,是從心境上的破執作指導,所以參訪善知識究明心體,學人只須注意其破執方法,還我心境的本來清淨面目就對了,莫須在方法上論得失是非,因為禪師的指示,任何一法,只為破執的方便說,執破、法不立,學人切不可把它當做定論看。

以上幾點是參勘心體時要注意的問題,提供作為參考。

佛門中說一個人悟道有三階段,此即「勘破、放下、自在」,本則《菜根談》下面的提示,「諳練世味」一句,即是處在「勘破」世情的悟道階段;「濃不欣、淡不厭」一句,則已進入「放下」世情的悟道階段。一個人一旦有了「勘破」世情、「放下」世情的工夫,人生的榮譽毀辱,自然能超然度外,身心不再為名韁利鎖所繫縛,自然能夠進入「大自在」的悟道階段。

潭州龍山禪師有首詩偈說:

三間茅屋從來往,一道神光萬境閑,

莫作是非來辨我,浮世穿鑿不相關。

這是說修行者對「過去、現在、未來(三間茅屋)」的一切境界,就在悟道的當下超然物外,一旦心地明朗,得其所安的時候,這個世間的萬種紛爭糾纏,再也無法擾亂到他的悠閑心境了,儘管世人如何的鑽營巧取,都與他毫無相干了。

龍山的這首詩偈的涵養,也就是本則《菜根談》所提示的「勘破、放下、自在」的悟道修養,願我們也以此共勉修行得其所安。(載於民國八十四年六月二十日出版之第六十三期《普門慈幼雜誌》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