修省篇-第三十五則
一勺水,便具四海之味,
世法不必盡嘗;
千江月,總是一輪月光,
心珠宜當獨朗。
【音義】
勺:音讀若韶,注音作ㄕㄠˊ,舀水的器具。
【譯文】
一勺子的海水,便具足有四海之水的鹹味,所以世事經歷不必全部嘗試;映在千條江水中的月色,同樣都是從天空那一輪明月所照射下來的月光,所以我們本自具有的如摩尼珠一般的佛心,應當要保任使它如天上的明月一般的獨自散發出清明的光輝。
【講話】
世間上的人事經歷,因為有以自我為中心的欲求,所以既有貪求喜樂的一面,自然就有厭棄憂愁的一面,我們經歷世事,在喜樂和厭棄的欲求中,永遠就擺脫不了恐懼和焦慮的心理壓力,除非已經有「生死無慮」的無我超然修養,否則永遠擺脫不了自我欲求的心理陰影。凡是以自我為中心的人生,所歷經之世事,即使有四海那麼廣闊,自我欲求所帶出來的恐懼、焦慮、憂愁的心理滋味,不時都是隨著自我欲求的執情,存在現實的生活中,因為「自我」的我執,就是恐懼、焦慮、憂愁的根源。
那麼,自我欲求,帶給人類在現實身心上的恐懼與焦慮有那些苦痛呢?這就要從身心雙方面來談了,在「身苦」方面有「生、老、病、死」苦;在「心苦」方面則有「求不得、愛別離、怨憎會」苦;身心的苦痛交熾下,又產生了「五陰熾盛苦」,這些身心的苦痛,在佛法上稱為八苦。追求世法的人,因為出離不了自我欲求,身心都在這八苦中煎熬,其一生所感受的滋味,就是:歷盡滄桑,吃盡苦頭。
追求世法的人與追求出世法的人,面對世事所表現的生活情趣,各有不同的趣向:追求世法的人是「一靜不如一動」,他們常常會去尋求熱鬧的生活,一旦生活冷淡下來,便會有失落的沉悶感,身心無所適從;追求出世法的人是「一動不如一靜」,他們只講求隨緣應對世事,不喜追求熱鬧的生活,但在淡泊平靜的生活中,仍然有充實的輕安感,這是一種身心寂然的安樂。
由於追求世法與出世法的人,生活情趣迥然不同,所以修出世法的修行人若與追求世法的人共住一舍,往往會產生許多無必要的困擾,因為追求熱鬧寄情的人,無法領受修行人的冷淡情感,於是便會無中生有的猜忌修行人的生活心態,不但將自己導入無必要的是非煩惱中,也將修行人拖入莫名其妙的煩惱困擾。
佛陀應化人間時,有一天,帶領著五百比丘,由須賴婆國轉向毗蘭若村的途中,投宿於路旁的森林裡。
毗蘭若村的村長,過去是信奉婆羅門教的,後來聞知佛陀具有三十二相八十種好,為眾生演說宇宙人生的妙法,因為信仰佛陀的聖格量,才改信佛教。這天村長聽說佛陀將光臨毗蘭若村,就抱著千載難逢的機會,先到佛陀安住的森林裡,求見佛陀。
村長見了佛陀,頂禮說:『佛陀!我是離這裡不遠的毗蘭若村的村長,欣聞佛陀蒞臨本村,覺得非常榮幸,今天專程趕來恭請佛陀和諸比丘,在本村作三個月的雨季安居,我願負責一切的供養,請佛陀慈悲接受。』
佛陀知道村長對佛教尚無正念信仰,推辭說:『你的誠心我知道,但是我的弟子太多了,恐怕會麻煩你,我想,還是不要打擾你為好。』
村長聽了,苦苦哀求說:『不,佛陀!我的村子雖是小鄉村,我自信尚有充分力量可供養佛陀和諸比丘,請佛陀不要掛意,無論如何請接受我的供養。』
佛陀看他如此堅決的邀請,只好點頭答應了。村長獲得佛陀的同意,欣然回到村中,準備要安排一切供養人事。
外道知道了這件事,心中一時無法平衡,嫉怒交加,便在村長回家以前,在村長屋中設置奇花異草,排設酒肉美果,招來美女如雲,使村長一進到屋中被酒色所迷,智慧頓失。
村長在自家樓閣過了一夜的熱鬧生活後,第二天就迷戀不捨了,他吩咐屬下說:『我從今天起,要在這高廣樓閣度過三個月的雨期,無論是喜是惡,一切事情都不要傳報到我的耳中。』村長就這樣成為外道的俘虜,完全忘記了供養佛陀的事情。
很不幸的,毗蘭若村忽然遭遇蟲災,農作物失收,全村陷於饑饉的狀況中,百姓三餐都吃不飽了,當然沒有人肯布施一點米水給在森林中結夏的佛陀及比丘們。佛陀和諸比丘弟子只好在毗蘭若村的村外森林中,以森林的野果野草充饑,忍耐著飢餓,過著結夏安居的日子。
當時,曾經有一個販賣馬匹的商人,由波利國帶了五百匹馬,經過佛陀安居的森林,商人見到這種情況,先對比丘說:『我沒有什麼糧食可供養諸位比丘,不過給馬吃的麥穀,也可以做為食糧,如果你們不嫌棄的話,我就留下馬糧供養諸位比丘。』
比丘聽了感激的說:『你的盛情,我們很感謝,但是沒有佛陀的許可,我們不能領受你供養的馬糧,待我們回去請示佛陀後,方能決定。』
佛陀看到弟子們如此尊師重道,向他們讚嘆道:『陷於如此饑餓的情況中,還能保持一份「少欲知足」的修養,不敢違背我的教示,我很安慰。既然有此因緣,你們大家可以去接受商人的馬糧供養!』
於是,諸比丘紛紛接受了馬糧,阿難得了一份,磨作麥粉和水漿供奉佛陀。目犍連看到整個僧團陷入這樣可憐的情況,稟告佛陀說:『佛陀!我想了很久,在這裡安居已沒有辦法得到食物了,我想運用神通力,到別的地方搬運米糧來。』
佛陀聽了阻止目犍連說:『目犍連!不要這樣做,雖然以神通力能搬運食物來,但是宿業因緣,仍然不能消滅,隨緣了業,忍耐是最要緊的!』目犍連聽了佛陀的指示,低著頭退走了。
苦惱的三個月雨季安居生活,在忍耐中過去了,佛陀和諸比丘餓得消瘦異常。解夏當天,佛陀對阿難說:『阿難!你跟我一起到毗蘭若村長的居處走一趟吧!』於是阿難隨從佛陀去到毗蘭若村。
沉溺在五欲歡樂的毗蘭若村長,恰巧在樓閣上觀看外面的風景,突然看見佛陀與阿難的消瘦身影走向他的居處,頓然記憶起自己承諾供養佛陀及諸比丘的事,一時自疚難當,昏眩過去,等到醒來,飛也似的跑到佛陀面前,痛哭流涕地說道:『佛陀!多麼可怕呀!我竟被五欲所迷惑,欺騙了聖人,種下無量無邊的惡果,請憐愍我,這不是我願意的,我是中了魔王的迷惑,請接受我的懺悔吧!』
佛陀靜靜的聽村長的懺悔,然後對村長說:『不錯!你已經種了罪惡的種子,邀請僧眾安居又不供養,這不是太愚癡了嗎?但是,我能體念到你最初的發心,如果你有真正的懺悔,我會重視你那一份懺悔的虔誠。』
村長又再次懇切的哭倒在佛陀面前說:『我已至心懺悔,請佛陀視察我的心,從今天起一個月間,請接受我的供養,讓我以功補罪。』
佛陀聽了拒絕說:『毗蘭若村長!我在郊外渡過三個月的安居,住於一處。現在已經解夏,雨季的安居日子已過,還有許多眾生在等待我的救度,我現在就馬上要離開了。』
村長看佛陀去意堅決,以哀求的眼光看看佛陀旁邊的阿難,又哀求說:『阿難尊者!請您代替我向佛陀說情吧!請佛陀顧念我的懺悔,至少明天給我供養,當做惜別的餞行,並給我有向諸位比丘至心懺悔的機會。』
最後佛陀允許了村長的請求,第二天接受了村長的餞行供養,飯食後即帶領諸比丘離開了毗蘭若村。
從這個故事中,我們可以看到佛陀應化人間,在隨緣中有他的超然修養,不該離開的時候,任何困難逼害,他也都能忍受;該離開的時候,任何力量,任何勸說,也不能阻止他離開。千百年來,佛教僧侶的修行生活,與信眾相處不無困擾,但任何生活上的逼迫衝擊,只要修行人能保任安靜的思惟,身心的困擾在忍耐中總會挨得過去的。應對世法,若有修行人的冷淡平靜心態,自我欲求所帶來的恐懼和焦慮都能獲得解放的。
保任安靜的思惟,是要使我們本來具有的佛心發揮出清明的光輝,以此清明的佛心應緣起用;因為佛心應緣起用,不取不捨萬法,妙有世界就在「萬法唯心造」之下,隨佛心運轉而顯現。
因知世法不必盡嘗,因為要造就每一種理想中的世法,只要透過安靜的思惟,運轉佛心應緣起用,自然就能發揮出造就理想世法的功能,達到無事不成的效果;相反的,無法保任安靜思惟,就發揮不了佛心獨朗的光輝,在無明世界中,永遠也造就不出理想的世法。
所以說,我們對一切世法,無需戀守不捨,因為萬法唯心造,任何一法都是佛心運轉應緣而生的機用,猶如千江月總是一輪月光,只要去保任安靜的思惟,使我們本自具有的佛心,發揮其獨朗的清明光輝,自然就有千江有水千江月的妙有風光。
世人所以無法有「萬法一如」的心珠獨朗體驗,都是錯攀境緣。禪宗三祖僧璨禪師說:『眼若不眠,諸夢自除;心若不異,萬法一如。』修學佛法也是一樣,如若在佛學中錯攀境緣,一樣也無法有心珠獨朗的體驗。
有位智常比丘問六祖惠能大師說:『佛說三乘法,又言最上乘法,弟子無法了解,請開示箇中道理?』這就是一個錯攀佛學境緣的學佛者之疑惑。
六祖開導說:『你要觀自本心,不要著執心外的佛學法相,法沒有四乘之分,是人心不解佛法而有等級差別。只在見聞轉誦經典中學佛的人是小乘修行人;在悟法解義中學佛的人是中乘修行人;在依法修行中學佛的人是大乘修行人;在萬法盡通、萬法俱備、一切不染、離諸佛學法相、一無所得中學佛的人是最上乘人。』
從六祖開示的法語中,我們就能看到學佛若要擁有「心珠獨朗」的不染學佛體驗,就得徹底遣離學人心中所錯攀的法境執情。在學佛歷程中,古德說:『路途之樂,猶未到家;見解入微,不名證道。』所以在一切名相上、理論上、技術上,以種種高深學說乃至種種奇特工夫,發表出精闢的見解,甚至鍊得爐火純青的工夫,也僅如水中月色,不是天上那輪明月的光輝。
臨濟禪師認為一般學佛的人都錯攀了境緣,他說:
只要有箇人來向我求法,我就出去看他,求法的人都不認得我,為了要給求法的人認識我的面目,於是我就穿上數種衣裝出去和學人相見,學人看到我的衣裝,不去認識穿衣的我,卻在衣裝上立見生解,一向都進入我所權設的衣法言句中擺撲,只知道抓著我的衣裳認這衣裳是青的、或是黃的、或是紅的、或是白的。
為了要引導學人出離這份有染法的衣裝執情,於是我脫掉有色衣裝。當我脫掉有色衣裝再換上一件清淨衣裝時,學人一見我所穿的清淨衣,馬上又對這件清淨衣生起喜愛之執念,一樣也沒看到穿衣裝的主人。
於是我又脫掉這件清淨衣,當學人見不到這件清淨衣時,便失卻本心,無所適從的到處狂走,說我身上沒有清淨衣。
對這些錯攀衣緣的人,當我反問他一句:『你認得這箇穿衣的人麼?』這時在這一句子提示下,能夠知道回頭照見本心的人,才認得我的本來面目。
上引是臨濟禪師感嘆學人錯攀境緣、錯用工夫的修行趣向。為了引導學人看到「指月風光」,臨濟禪師常開示學人說:
大德!你不要認那衣境是實境,衣是不能自主之物,需要「人」才能有穿著衣服的自主能力。見箇清淨境,就生起穿他清淨衣的執情;見有箇無生境、或見有箇菩提境、或見有箇涅槃境,就生起穿他無生衣、菩提衣、涅槃衣的執情;見有箇祖境,就生起穿他祖衣的執情;見有箇佛境,就生起穿他佛衣的執情。
大德!凡有聲名文句,都只是自性之機用,也就是說只有聲名文句的幻相而無聲名文句的實相,都是自性隨生緣條件之變化而換穿衣裝的變化境。
上引臨濟禪師所開示的二段法語,正與本則《菜根談》所提示的「千江月總是一輪月光」的道理相呼應。那麼祖師是如何掌握到自性心珠的獨朗立場呢?
臨濟禪師說:『山僧當前所用的一切處境,真正都是成住壞空的緣生緣滅幻境,在任何處境中只是隨著生緣而玩弄緣生境,以顯自性之神變作用。當我進入一切生緣幻境之時,因為能隨處做主、立處無事,所以不被一切緣生境所惑而隨緣遷流。』
這一段話,是臨濟禪師表明自己如何保任心珠獨朗的立場。世事遷流不息,祖師因為能看破緣生幻境、放下緣生幻境,所以不會錯攀緣境,有「隨處做主、立處無事」的心珠獨朗立場。
我們應對世事若將緣生幻境當作真實境而立見生解,也只是得箇如同江水映現月色之境的緣生幻境而已,我們若在世法的對待幻境中取這箇、捨那箇,如此就「有來有去全代誌」,會在種種幻象中緣起生死現象,使生死輪迴不已,種種痛苦也隨生死現象不斷的輪迴轉,不如不取不捨就「無來無去無代誌」。
所以世法不必盡嘗,一切都是緣生幻化的景象,我們要懂得於緣生幻境中,逢著即透視緣生無性,在自性自見中,才能使心珠獨朗。自性與緣生幻境起用共語,不著一法的話,千江有水千江月的妙有風光,就隨緣生境顯現,每箇緣生境當體也是不離「自性法爾」的真如法界。
從前有個富翁,他有一個奇特的金剛鑽石,有一天,不曉得為甚麼這顆鑽石被人劃了一道深痕,並且有些損壞,富翁很心疼,無論怎樣設法,都不能把它修整好,就是請來極有名的寶石工匠,也不能把它磨平。最後請來一個特出的技工,耐心地用技能,把鑽石損壞的地方刻成一朵美麗的玫瑰花,更運用他的技巧,把裂痕變成玫瑰的花枝,這顆金剛鑽石,就更具有丰彩了。
世事緣生緣滅,再美好總也有像金剛鑽石被損壞的一天,保任佛心獨朗的立場,於緣生緣滅的世事中,自然就能使自己變成一個特出的技工,耐心的運用自己的處世技巧,從破裂的因緣中,就可以再去緣起美好的世事。
最後謹以臨濟禪師的一句「隨處作主、立處無事」的法語,與大家共勉應對世事,以保任我們自性心珠獨朗的清明立場。
(載於民國八十二年六月二十日出版之第五十五期《普門慈幼雜誌》。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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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2-2015
修省篇-第三十五則